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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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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四十二章

程子安收下信,程箴隨著他回到值房,見他拆開信看起來,試圖從他臉上分辨出好壞。

程箴逐漸忘記了信,盯著程子安,後知後覺發現,這個兒子,早已非他記憶中的玩賴模樣。

若是程子安不動聲色,盡管身為他親爹,亦猜不透他心裏的想法。

長久以來,程子安大多時候算得上隨和,身上那股威嚴,卻深刻在了骨子裏。

程子安看完了信,擡頭朝程箴看來,他不禁心頭一緊。

平靜的眼神,如深潭底的暗流,排山倒海兜頭罩頂。

程子安頓了下,摸著臉頰,道:“阿爹,你看什麽呢?可是我又變俊了些?”

熟悉的說笑,仿佛先前的眼神,只是他的錯覺。

程箴不禁笑了,他這個兒子,早就長大了,成了護住百姓的一方大員。

“可有好消息?”

“阿爹自己看吧。”

程子安將信遞給了程箴,他忙接過展信細讀。

讀畢信,程箴擰眉思索,道:“聖上再添補了五萬兩銀子,能還清欠織機的錢,還有近兩萬兩的節餘。可是,聖上要你每年上繳三成的紅利,且每年的紅利不低於五千兩。子安,蠶桑都還沒影,哪來的錢去分賬?”

程子安撓頭,他也很想哭。

這筆大買賣,其實就是一場豪賭。

說白了,就是吹,江湖術士,後世拿投資的文書那樣吹,將一根粗麻,吹成一根金絲。

賺錢有風險,投資需謹慎。

聖上不受各種律法管束,要是敢騙他的錢,天下之大莫非王土,抓到了不用審理,一道旨意,喀嚓一聲,脖子與腦袋就分家了。

程子安當然考慮到了危險,但他不得不做。

往大了說,是給大周的地方民生經濟發展,摸索出一個方向。

往小了說,雲州府的百姓,日子能好過些,鹽油糖吃多了傷身,但程子安希望他們,能有傷身的資格。

既然已經吹出去了,開工斷沒有回頭路,程子安不去想那麽多,先擼起袖子幹!

程子安很快就恢覆了鬥智,道:“阿爹,不怕,再不濟,能拆東墻補西墻。只要有一面墻是好的,就不會徹底崩盤。現在雲州府絕不能倒下的一面墻,就是糧食。小麥與芋頭,齊頭並進最好,不能的話,必須要抓住一樣。這是根基!”

程箴見程子安低著頭,在不算寬敞的值房裏來回踱步,臉上散發著堅定的神色,他心底的憂慮,情不自禁跟著散了。

一路走來,難處多了去,程子安見招拆招,將又窮又亂的雲州府,理順了七七八八,所有的一切,始終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。

“備荒的銀子不能動,餘下的錢,拿去買桑麻,盡快種起來。保證織布學堂能有產出。要做就做提花緙絲,人手少,就不薄利多銷,還是先做利潤豐厚的布料。富人的錢不好賺,但富人才有錢,窮人手上沒錢,更加難賺。布莊東家那邊要盡快搞定,只雲州府還不行,雲州府畢竟窮,能買得起的人家少,雲州府布莊的東家,肯定打著向別的州府出售的算盤。中間的利潤,就不勞他們了,還是留在府衙的手中。”

程箴思索了下,道:“如果這樣的話,雲州府布莊的東家也聰明,利潤少了,他們肯定不願意先拿出錢。”

程子安道:“分銷,劃定區域分銷,價格嚴加管控,每個區域有保護的措施。府衙先以幾個州府,劃為一個區域。每個區域,按照貧富制定不同的數額,若某個布莊因為自身的能力,達不到規定的數額,則取消其承銷資格,同時,所有的布莊,都要受府衙管束,若有敢串貨的布莊,接到舉報,一經查實,要嚴厲處罰。每個布莊,在拿承銷資格時,必須繳納一筆保證銀,如實提供其店鋪的資歷,歷年來的經營情形。換句話說,要看其家底,有沒有賣出去布,賺錢的本事。”

程子安將經銷商資格簡化了,用在了雲州府的提花緙絲銷售上。

“他們估計會有疑慮,家財不外露,提供上來的資歷,也亂七八糟。我會做出一份樣例,讓他們依樣畫葫蘆提供。反正他們想要隱瞞也行,隨他們去,畢竟一手交錢,一手交布,賺不到錢,布料累積在他們手上,保證銀子被扣掉不說,虧空他們能承受得住,也是他們的本事。”

程箴聽得睜大了眼,好半晌,方撫掌激動地道:“妙,此計甚妙!”

程子安面帶微笑,此時絕不能露出心虛。

畢竟,方法看似可行,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前提,貨呢?

攤子鋪那麽大,雲州府織造學堂的產出呢?

差不多是零!

空手套白狼段數太低級,做買賣的人不笨,程子安還是打算先戴上手套。

眼下的“手套”,一是織造學堂的擴建,增加花樓機,織機,以及織娘。

程子安道:“阿爹,要勞煩你親自走一趟江南,去購置花樓機,織機,雇用織娘。因為手上的錢不夠,支付不起現錢,只能阿爹出面去保證,先賒欠,要是布莊的東家有興趣參與分銷,則以後以布料償還,若是沒興趣,就按照每月一成的利息支付。”

月利息一成,已經差不多是市面上放印子錢的利。

程子安很心痛,但沒辦法,苦於手上沒錢,花樓機難買,只能咬牙出了。

而能賒欠到,還得靠著程箴的臉面,雲州府府衙的背書。

程箴當年在整個江南道,也算是小有名氣,受傷斷了科舉之路後,名氣就更甚了。

“沒想到,我這疤,還有用得上的一日。”程箴撫摸著臉上的疤痕,哈哈笑道:“我一走出去,誰都不會懷疑我是假冒,騙子。”

程子安見程箴能說笑,完全沒一絲芥蒂,替他開心的同時,腦中莫名想到了項伯明。

人與人完全不同,自怨自艾真沒用,倒下了,必須爬起來。

不然的話,別人會眼都不眨,踩在你身上而過。

程子安笑道:“阿爹帶上張大叔一起前去吧,張大叔腦子靈光,在身邊能搭把手。”

程箴點頭應了,道:“我明朝就出發。走,我們先去府學,不要耽擱了。”

程子安收起信,與他一道出了門,在騾車上說了阿寧的親事。

程箴神色陰沈聽著,道:“青州府離得不遠,待我將織機這些事情辦完之後,親自去青州府走一趟。兀那漢子,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!”

兀那漢子,程箴還是太端方君子,在憤怒也罵不出別的臟話。

程子安說了給崔耀祖去信之事,“阿爹能去走一趟也好,我怕大表哥沒膽量氣勢,照著法子做,最後也會走樣。”

程箴話鋒一轉,神色瞬間變得柔和,道:“你阿娘成日忙得很,我出門了,你要多操心些,別讓她累壞了身子。阿寧的親事,你先別與她說,離得這般遠,你阿娘知道了,一時也沒法子,成日擔心得吃不好睡不著,反倒傷神。待事情解決之後,再同你阿娘說一聲。”

也是,知道後使不上力,只能幹著急。

程子安道:“阿爹放心吧,你也要保重身子,別太累了。實在不行,以平安為上。阿爹出門,阿娘在雲州府日夜牽掛,可別累壞了回來,阿娘還不得揍我。”

程箴斜了他一眼,佯怒道:“敢取笑起你老子來了。”

程子安咳了咳,趕緊閉了嘴,踢了踢車壁,探出頭去對駕車的慶川道:“你趕快些,莫要耽擱了午飯。”

慶川將鞭子甩了個響亮的鞭花,騾車漸漸加快。

程箴好笑地道:“你又打算去聞山長那裏蹭飯吃?”

程子安臉不紅心不跳地道:“好久沒見過老師了,老師忙得很,只能用飯的時辰能歇一歇,我只能在這個時辰,與他說說話。”

程箴見他睜眼說瞎話,嗤笑一聲,懶得搭理他。

程子安其實一半是為了聞山長處的飯菜,另一半則是實話。

長山的妻子小徐氏擅茶飯,林老夫人勸不了一心撲在府學的聞山長,只能多關心他的吃穿,派了小徐氏去給他與聞緒,聞承做廚娘。

如林老夫人與徐氏,崔素娘幾人,她們中午留在紡織學堂用飯,趁著下學的時機學習。

聞山長是他的老師,也是他的益友,親人。

聞山長一家人對他的支持,程子安此生都無以為報。

有了聞山長他們,程子安堅持的信仰,選擇這條崎嶇,危險重重的路,走得方不那麽孤單。

到了府學,學堂的鐘聲悠揚傳來,中午下學了。

程子安裹緊衣袍,跟在程箴身後跳下騾車,笑道:“阿爹,我們走快些。”

程箴瞪他,腳步卻不由自主加快了。到了聞山長值房院子前,與躬身走來的他不期而遇。

程子安誇張後仰,喲了一聲:“老師,你什麽時候入了乞兒幫?”

聞山長衣袍淩亂,胡子被風吹得像對雜草糊在清瘦的臉上,腋下夾著一卷書,袖著手,遠遠看去,還真像是街頭的乞兒。

程箴上前見禮,忙著賠不是,聞山長眼皮都沒眨,道:“又來混吃混喝了?”

程子安呵呵笑,跳上前,抽出聞山長腋下夾著的書卷拿著,順手攙扶住他:“老師的手臂真暖和。”

聞山長拿眼角斜程子安,卻沒推開他,由著他攙扶進了屋。

程子安放下書卷,自顧自去捅開爐子,燒茶水,添了炭在熏籠裏點燃。

聞山長看著程子安的行動,眼神不知不覺溫和下來,喚來長山,讓他去竈房多加了兩道程子安愛吃的菜。

幾人坐下來說話,程子安簡單說了府衙的情形,道:“老實,我打算擴建紡織學堂。考慮到府學以後的發展,要不買幾間府學周圍的宅子,劃進來改建,要不將織造學堂,搬到寬敞的地方去。紡織學堂現歸屬於府學,老師以為何種方式比較妥當?”

聞山長聽得一楞一楞,難以置信道:“紡織學堂竟然發展得這般快?”

程子安朝他擠眼,道:“紡織學堂是雲州府的銀庫,必須快。”

聞山長笑得胡須亂顫,哈哈道:“沒有這個銀庫,府學,下面縣學的蒙童班,著實難以為繼。我這些時日皆在思索,錢從何處來,我不善財貨,著實沒法子。你能想到法子,實在是太好不過了!”

程子安拱手,笑道:“好說好說。”

聞山長不理會他,沈思了下,道:“府學周圍的宅子,旁邊又有貢院,就憑著這份文氣,估計他們都不願意出賣搬走。免得惹出民怨,還是另選一塊地修建紡織學堂為上。”

平時程子安經常不分尊卑與聞山長打趣,但在正事上,從未一言堂,更未插手過聞山長對府學的管理。

其實程子安早想到了這些,讓聞山長拿主意,也知道他會如何選,但與擅自決定下來,就是兩碼事了。

爐子上的水咕嚕嚕開始沸騰,聞緒與聞承也回了屋,大家彼此見禮。

興許在府學,聞承每門功課都能名列前茅,家人都在身邊的緣故,他比初來時要活潑許多,主動與程子安說起了話:“小師叔,你平時很忙,今朝怎地有空了?”

程子安笑瞇瞇道:“我來混飯吃。”

聞承怔了下,眼珠子一轉,道:“我在京城時,聽說過小師叔一個傳聞,說是小師叔經常去皇城衙門的竈房用飯。在這以前,從未有官員這般做過。小師叔走了以後,好些官員都跑去竈房用飯,竈房的廚子們煩得很,告了他們好幾狀,最後聖上親自下令,不許他們再去,此事才做了罷。小師叔,你為何能去竈房用飯呢?”

程子安吹噓道:“主要是我品性好,廚子們都不會去告我的狀。”

聞承笑個不停,聞緒也難得笑了,聞山長翻他白眼,程箴低頭吃茶。

程子安無比惆悵,幽深夾道裏,春夏時節開放的石榴花,暴雨中,辛寄年的無措,施三郎的憤怒。

不知他們,如今可好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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